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十五章 魂行道 (1)

關燈
“據說十字路口經常會遇到鬼魂,”年輕女人幽幽地說,“如果我死了,大概也會在十字路口走來走去吧。”

八歲的於思真切地聽到那個聲音時,正是深夜。她睜開眼睛,摸索著打開床頭的臺燈。墻上的掛鐘顯示是兩點多。深更半夜,發生了什麽事情?她疑惑地辨別著聲音的方向,那來自窗外。她從床上站起來,扒開窗簾,向外面看去。

一輪滿月白亮亮地浮在天空中,院子裏灑滿了銀白色的光芒,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。然而樹木完全沒有了白天的溫馨與親和,在吹來的風中顫抖著的黑壓壓的枝葉,發出瑟瑟的聲響。院子裏的石塊看上去就像一張死人的臉。

那聲音沈默下來。於思心想,除了自己聽見,還有人聽見呢?爸爸和媽媽也醒了嗎?要不要叫醒他們?可是那聲音再也沒有響起來過。冷颼颼的風突然吹進房間,於思打了個寒戰,將被子裹在身上。要不要去廁所呢?她在心裏猶豫著,上廁所就必須自己穿鞋,走出門,到院子的另一邊去。算了,還是等到明天再說吧。

她熄掉燈,閉上眼睛,但怎麽也睡不著。月光從窗簾的邊邊角角投射進來。當那聲音再度響起的時候,於思毫不遲疑地坐起來,這回沒再開燈,她在身上披了一件衣服,掀開窗簾的一角從縫隙裏向外看去。

她看見的是兩個黑黝黝的身影。兩人都穿著深色的衣服,其中一個佝僂著,走起路來有些僵硬。另一個人的手上拎著一個黑色的包裹。這麽晚怎麽有陌生人到自己家的院子裏來?狗為什麽沒叫?

黑影們一動不動地蹲在地上,像是低聲商量什麽。看不見兩人的面部。四下裏許久都沒有動靜。看上去一切都似乎沐浴著虛幻的皎白的月光。於思紋絲不動地趴在窗戶的一角,凝視著那兩個蹲在地上的黑影,無法移開視線。

過了一會,也許是商量好了,佝僂著的那個人突然從背後拿出一根長長的東西,於思仔細辨認之後發現那是鐵鍬。他用鐵鍬在靠近樹幹的地方挖起坑來。嚓嚓的聲音在庭院裏回蕩著。於思心想,爸爸媽媽不久後就會被這聲音驚醒。但是,誰也沒有醒過來。挖坑的人對四周的動靜似乎也不在意,動作有條不紊,恰到好處。不久後,鐵鍬下就出現了一個大坑,這人將鐵鍬靠在樹幹上,站在旁邊打量四周的光景。

坑不是很深,大概也就比八歲的於思膝蓋略高一些。稍後,他從提包裏拿出一個黑黑的東西。說不定那個人要往坑裏埋什麽人的屍體──於思想起了父母常在私下裏談論的殺人犯,心臟怦怦跳得厲害。但是從大小看去,也不像是人的屍體,也有可能是貓,或者嬰兒之類的。但是為什麽偏要埋在我家呢?

她似乎有種預感,一件極為重要的事即將發生了。她咬緊嘴唇,不由自主地抓住自己的胳膊。如果半夜沒被吵醒就好了,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,不可能當做沒看見。她把鼻子貼在窗戶玻璃上,密切地註意著院子裏的動靜。已經不再指望爸爸媽媽會起來。如今看來,就是發出再大的聲音,他們也不會醒過來了。

那人彎下腰,輕手輕腳地將包裹裏的東西放進坑裏去,然後毅然決然地拿起鐵鍬填坑。填完了以後,又輕輕把表面踩平。之後拎起已經空了的提包和鐵鍬,慢悠悠地離去了。

“第二天早上,我爸爸就死了。”於思坐在我對面的椅子上,平靜地看著窗外。咖啡店裏的冷氣開得很大,大提琴低沈的聲響在頭頂以及四周回蕩著。

她理了理額前的發絲,繼續說道:“爸爸的身體很好,但是媽媽卻告訴我他是病死的。為什麽一夜之間會突然生病?我想起晚上看見的那兩個人,似乎沒有影子。奶奶曾經說過,如果半夜看見沒有影子的人,一定要躲得遠遠的,因為那多半是鬼魂夜裏出來找替死鬼。後來我一直認為,那兩個人是鬼,他們偷走了爸爸的靈魂,埋在樹下,所以爸爸才會死。因為很害怕,所以一直沒有將晚上看見的事情說出來,也沒有想過要挖開那個坑看看。直到兩個多月以後,警察突然出現在我家,這才發現了那個坑。”

“坑裏是什麽?”我問。

“坑裏是錢,還有一些值錢的東西。這才知道,那天晚上是兩個小偷翻進我家院子,把贓物藏在這裏。後來他們在一次行竊的時候,被警察捉住,交代了其他的贓物都藏在這裏。而我爸爸,也不是暴病去世的……他是自殺的。”

我無法形容心裏震驚的感覺。平日裏溫柔善良的於思,原來還有這樣一段慘痛的經歷。

“從此以後我就不再相信鬼魂一說了。有時我們會把一些無法解釋的事情歸為鬼魂作祟,但是後來弄明白了,也就不可怕了。不過都是一些巧合。就像你昨天晚上,很可能是因為睡得不安穩,所以頭腳顛倒過來,這種情況誰都發生過。至於腳心的感覺,說不定是張生在你旁邊,無意中用手碰了一下。再說人有時做夢也跟睡覺的環境有關,比如外面下雨,夢裏可能就真的夢見下雨。比如從床上摔下來的時候,正好夢見掉下懸崖。夢是說不清楚的,但總之不過是夢,不用那麽擔心啦。”她笑著看我。

我點點頭。

她又接著說:“至於張韶涵的海報,我想你可能是前段時間聽她們總是提起,所以會在夢裏反覆出現。這些都不用放在心上,不去想它,也就不會夢見了。”

“呵呵,好,不想了。”我做出輕松的表情。

大提琴仍然在低沈地回響著,偶爾能聽見杯碟碰撞的清脆聲響和人們低低的談話聲。窗外的陽光很刺眼,但與我們沒有絲毫關系──夏天坐在有空調的房間裏,每每想到這點就不禁有些恍惚。即使是白天,世界大概也分成很多個吧。

我們在咖啡店一直坐到太陽下山。正打算去吃晚飯的時候,林子突然打電話來,問我晚上有沒有時間。

“幹嗎啊?有安排?”我問。

“陪我去一下青山吧。我去舅舅家拿東西。”

“幹嗎非要晚上去啊?”

“舅舅家只有晚上才有人在啊,白天都上班去了,再說白天那麽熱,也不想跑那麽遠,正好我還有點關於晶晶的事情想和你講。”

我看了看於思,說:“於思也在,要叫她一起去嗎?”

“於思也在?”林子顯得有點不自然。

我明白的,她一直和晶晶來往密切,和於思關系非常一般。

於思似乎明白了什麽,說道:“我不去了,你們去吧,我感覺有點累。”

我說:“好吧,我在咖啡店等你,一起吃晚飯。於思不去了。”

“哦,好,我馬上過來。”說罷林子就掛了電話。

我放下手機,於思說:“今天有點累,想早點回去休息。”

我表示理解地點了點頭,“那一起吃晚飯吧。”

咖啡店就在學校附近,林子不一會就趕了過來,我們三個人一起吃了晚飯,但是在吃晚飯的時候,我覺得她們兩個都很不自在,好像都有點小心翼翼。這是怎麽回事呢,我無法找到答案。吃完飯後,於思先回了寢室,我和林子走到公交車站,等待著81路的到來。所謂青山,實際上是一片區域的總稱,那附近並沒有山,但的確離市區很遠,只有這輛晚上12點收班的公交車才到那裏。我們坐上車的時候已經是8點鐘多了,如果速度快的話,12點以前應該能夠回來。畢竟到青山大約要行駛一個小時。城市不知是何年何月開始變得龐大和雜亂起來的,也許某個時期,它曾經只有一個小鎮般大小,人們用步行可以到達任何一個地方。城市的周圍應該是無人居住的荒野,包括了墳地、獵場、山林,後來城市逐漸擴大,樹木自然被砍伐了,那麽墳地呢?大約也被鏟平,在上面蓋了房子。總有人知道一片土地的歷史,然而土地的歷史最終也會被遺忘掉。

林子背了一個很大的帆布背包,也許是因為要裝東西,才背了那麽大的包,現在裏面空空扁扁的,像是一件倒掛著的衣服。我坐公交車的時候有個習慣,就是不愛說話,只要上車,好像就講不出話來,看著窗外不知道在想什麽。車上的人好像都是這樣,夜間的公交車裏只聽見引擎沈悶的聲響,或是偶爾有人打手機說那麽一兩句。車上的人並不多,一路上三三兩兩地下了又上,上了又下,走了大概三十多分鐘後,道路兩旁的景色開始變得蕭條起來。城市仍然是城市,只是路上的行人和車輛較少,稍微偏遠的地方就是這樣的。

公交車在一個十字路口停下,等綠燈亮起來。引擎低沈的突突聲在車廂裏響了一陣,突然停了下來。噪音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,好像還有點不適應,連沈默也變得巨大起來。然而綠燈一直不亮,十字路口那邊也沒有任何車輛通行,司機看了一陣,似乎是決定闖紅燈了,於是發動車輛。引擎突突突地響了一陣,但怎麽也發動不起來。

車上開始有些騷動。大家都焦躁不安地看著忙碌的司機。最後,司機檢查了一下車前部的引擎,無奈地對大家說道:“沒辦法,熄火了。”接著下車,向路的兩旁張望,希望碰見一輛其他的公交車,能把車上的乘客捎上。

“啊,怎麽辦?”林子在我身邊低聲說,“我還要把張韶涵的海報帶給別人呢,這下來不及了。”

“什麽?”我吃了一驚,“你把海報也帶來了?不是說要到舅舅家拿東西嗎?”

“是要到舅舅家拿東西啊,但是那個人也住在青山,就順便帶給他了。”

“什麽人啊?你不是很喜歡那張海報,怎麽又要送人?”

“也是張韶涵歌迷會的,前幾天在網上碰見她,她知道我這兒有這張海報,說要拿張韶涵的簽名CD跟我換,她也想要這張海報很久了。我想了想,簽名CD也是很難弄到的,所以答應了跟她換。”

我心裏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。希望那個要林子送海報的人住在林子的舅舅家附近。

車上除了我們,還有三個人。一個坐在我們前面,從背影看是個很年輕的女人,此刻正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機,雙臂偶爾動一下,好像在發短信。還有一個在左前方的第三排,是個中年人,夾著一個手提包,正焦急地看著窗外的司機,時不時小聲嘀咕幾句。最後一個坐在左後方,一個瘦高的年輕人,坐立不安的樣子,同樣看著窗外的司機。

奇怪的是,車輛熄火已經有二十多分鐘了,但是居然沒有一輛車從這裏經過。沒有出租車,沒有貨車,沒有任何小型車輛,甚至連自行車也沒有,更沒有行人。紅燈在車頭前方虎視眈眈,就是不肯變成綠的。

司機在路口張望了一陣,突然向前跑去。瘦高的年輕人噌地站起來,從窗戶探出頭去,對司機大喊了一聲:“餵,你去哪兒?”

但是司機似乎沒聽見,頭也不回地消失在了路口。

“可能是到前面哪個路口攔車去了吧。”坐在我們前面的年輕女人回過頭來說。她的話也是對大家說的。

“我還要去送貨呢,現在都來不及了。要趕在11點之前把貨送到啊。”瘦高的年輕人焦急地看著手表,站也不是,坐也不是。

“我也趕時間,老婆還等著我回家呢。”坐在前面的中年人說。

“不行,我要下車了,跑過去搞不好還來得及。”瘦高的年輕人噔噔幾步跑到車門前,跳下車去,在馬路上跑起來,很快消失在前面的不遠處。

他這一走,剩下的幾個人似乎都有點動搖。司機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,這樣死等下去也不是辦法。

“你們到哪兒?”前面的女人語氣和藹地問。

“我們到青山小區。”林子說,“你呢?”

“在你們前一站,正好順路。要不我們一起下車到前面路口看看?這麽晚了也好有個伴。司機看來一時半會兒是回不來了,就算回來,也一樣是要坐另一輛車,與其等下去,不如到前面攔車。”

我和林子互相看了看。司機確實還不見蹤影,到前面路口看看也好。時間那麽晚了,如果不早點到林子的舅舅家,恐怕晚上就回不來了。於是采納了她的建議。

“你到哪兒呢?”年輕女人又問前面坐著的中年人。

“我也到青山,住在那兒。”

“那一起走吧。如果能攔輛車,正好坐下四個人。”

中年人看看手表,也答應了。

於是我們四人一起下了車。順著這條路望去,前後左右都沒有任何車輛、行人,這根本不像是10點多的城市街道,就算是淩晨,也會偶爾有車輛通過的。現在是怎麽了呢?路上除了我們,居然什麽也沒有。

我們沿著81路車的路線向前走著。一路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,走過第一個路口,仍沒有看見一輛車,也沒有看見沿著這條路跑開的司機。年輕女人說她在一家公司做文員,這麽晚下班還是第一次,一路上幾乎都是她在跟我們說話。那個中年男人一直比較沈默,總是緊緊地把那個手提包抱在胸前。走到第二個路口時,終於看見了人群。一輛救護車從我們身後呼嘯著開過去。奇怪了,剛才怎麽不見救護車呢?好像是突然冒出來的。

“前面好像發生車禍了。”年輕女人說。

的確,前面的路邊,停著一輛貨車,一輛警車,貨車正撞在路邊的電線桿上,車頭已經變形,不知道司機怎麽樣了。我們加快了速度,向那裏走去。大概是深夜的緣故,圍觀的人並不多。然而總覺得奇怪,這些人,這些車,是什麽時候冒出來的?我們走了這麽久,總應該看見一個兩個,但是剛才卻一直走在無人的道路上,這真讓人想不通。

走近以後,我們看見醫護人員正從駕駛室裏把司機擡出來,放在地上的擔架上,進行基本的搶救。當我們看清司機的臉時,不由得毛骨悚然。

他正是剛才在公交車上第一個下車的年輕人。不會是剛下車去送貨,就……

幾分鐘後,搶救停了下來。其中一個醫護人員無奈地搖了搖頭,對交警說:“不行了。”然後將人擡上了車,又呼嘯著離開了。旁邊幾個人議論紛紛。一個聲音傳入我們的耳朵。

“都一個多小時了,能不死嗎?”

一個多小時?!我看見林子的臉一下子變得慘白,年輕女人和中年男人的臉色也不好。

從那個年輕人下車到現在,不過是二十多分鐘,而車禍卻發生在一個多小時前,也就是說……

“我們還是走吧。”一直沒開口的中年男人突然驚慌地說道。

於是我們匆匆地離開了事故現場。此後的路上,大家一直沈默著。很快,我們發現,路上又變得一個人、一輛車也沒有了。

“剛才那個……”林子的聲音有些顫抖,“不會是鬼吧?”

“不知道……大半夜的別說那個字。”我也有點害怕。

“據說十字路口經常會遇到鬼魂,”年輕女人幽幽地說,“如果我死了,大概也會在十字路口走來走去吧。”

不知道她為什麽會突然說這種話。從剛才看到貨車司機開始,這個年輕女人和中年男人似乎都變得有點不對勁了。

“不管怎麽樣,還是不要死的好。”中年男人說,“比如我吧,其實已經半年多沒工作了,可是我不敢跟老婆說,因為她也下崗一年多了。每天早上我假裝去上班,其實是在找工作。我也根本不趕時間,只是老婆如果看我這麽晚還不回家,會打電話到公司去問,那就糟了。我已經四十多歲了,還是一事無成,家裏小孩上學的學費都是借來的,有時想想真不想活下去。也想過自殺……”說到這裏,他突然停住,像是想到了什麽似的,臉色突然變得十分難看。他慌忙打開自己的手提包,從裏面拿出一個瓶子。那是一罐透明的液體,盡管蓋子塞得很緊,還是能隱約聞到汽油的味道……

他似乎松了一口氣,“還好,還好,幸好瓶子還是滿的,還沒有用……”

“其實,”年輕女人說,“我和你也差不多。我和男朋友……應該說是以前的男朋友了,是從小一起長大的,我們上同一個小學,同一個中學,高中時也約定好考同一所大學,最後也真的如願了。但是大學畢業的那天,他卻告訴我,他在大學裏早有了另一個女朋友,而我居然一直沒有發現,他們已經相處了半年多。我和他分手了,但是分手以後不知道為什麽總是忘不了他。就在前幾天,聽說他和那個女人一起外出旅游時,發生了事故,兩個人都死了。如果那個人還在這世界上,即使不是我的男朋友了,心裏總覺得還有個牽掛,至少這個人還在。但是他現在已經死了,我好像一下子失去了活著的意義。我今天剛剛去了他家,出來以後,過馬路時很想向哪輛車撞上去,死了算了。幸好當時看見這輛回家的公交車,才沒有做那樣的傻事。”

我現在真的覺得兩個人有些不對勁了。這個晚上怎麽了,他們怎麽突然開始講起自己的這些事情?林子和我攥在一起的手都開始變得冰涼。此後我們就一直在路上走著,我幾乎不敢和這兩個人說話,心裏焦急地盼望著能出現一輛出租車,趕緊辦完今天晚上的事,然後回家。

但是我們始終沒看見任何車輛。又走了十多分鐘以後,突然路邊的遠處出現了一點火光。那裏著火了嗎?我們停下來,向那裏張望著,那似乎是一棟樓房的樓頂。

“是那裏……”中年男人呆呆地望著那點火光,低聲地喃喃自語道,“怎麽會?不是沒用嗎?怎麽會這樣……”

接著,他突然向那個方向跑去,很快消失在建築物在地面投下的黑暗之中。

“他不會也是……”林子低聲在我耳邊說道,聲音比剛才顫抖得更厲害了。

我們不約而同地看了一眼同行的最後一個夥伴。年輕女人一直低著頭,頭發垂下來遮住大半個臉,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。我們刻意和她保持著距離,不住用眼角觀察她的動靜。我和林子的手心都在不停地冒汗,時間越長,兩只手越像是要粘在一起。

走了一陣,林子終於忍不住了,她站住,拉緊了我,對年輕女人說:“你不會也已經死了吧?”

她擡起頭,似乎林子的問題在她意料之中,她笑著向我們伸出手來,“摸摸我的手。”

我壯著膽子伸手摸了一下,是溫熱的。

“是熱的。”我對林子說。她也伸手去摸了一下,然後舒了一口氣。

“不好意思。”林子笑了,“主要是剛才……呵呵。”

年輕女人頗為理解地點點頭,“要是我,也會懷疑的。啊,終於有車了。”

順著她手指的方向,我們看見一輛出租車遠遠地開過來。這對我們來說無疑是最大的安慰。而且,上帝保佑,還是空車。我們連忙伸手去攔,車輛在我們面前拐了個彎,然後停下。

我們分別坐上了車的後排,年輕女人坐在最裏面,我和林子坐在外面。

“到青山。”林子說。

然而上了車才發現,應該讓年輕女人坐在外面的,她比我們要先下車。但是車輛已經啟動了,只有到時候我和林子下車讓她出來。我看了看表,11點過一點,現在似乎離青山也不遠了,說不定還能趕最後一班公車回去。車上我們都沒有說話,也許大家都有些疲憊。

幾分鐘後,到了年輕女人說的那一片住宅區。林子急忙叫司機停車,說要下一個人。

我們打開車門,我先下了車,然後是林子,最後是那個年輕女人。她出來後,我和林子又上了車。但是這時,司機突然很奇怪地回頭看我們。

“怎麽又上來了?”他問。

“沒有啊。”林子一時沒反應過來,但是很快,她猛地看向我,一張臉霎時變得慘白。

我們回頭看去,在車輛後方的道路上,根本沒有那個年輕女人。

我努力向司機擠出一個笑容,“沒什麽,看錯路了,還是到青山吧。”

我不敢告訴他,其實剛才,還有第三個人。

……

“你是說,你又做噩夢了?”張生頭也不擡地說。

“嗯。就在公車上,睡著的那麽一小會,做了這個噩夢。到站的時候林子叫我,才發現只是個夢,虛驚一場。不過後來海報終究還是沒送到那個人家裏,剛一下車,林子的手機就沒電了,找不到那個人的電話號碼,只好下次再送去。後來我們到她舅舅家拿了東西,然後就一起回來了。”

張生擡起頭,仔細地盯著我的臉看了一陣。

“不,你不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做夢的。”

“什麽意思?”

“晚上你根本就沒和林子出去啊。晚飯後你就回來了,說很累想睡一覺,然後就睡著了。”

我驚訝極了。

“怎麽會呢?我明明記得和於思坐在那個咖啡店裏。快吃晚飯的時候,林子打電話來,說要我們在那裏等她,再然後於思回了寢室,我就和林子一起出去了。”

“你下午6點多回來後,說是有點累,就睡了,你看,”他指了指床上的被單,“你睡過的痕跡都還在的。”

的確,床單上有一個皺皺巴巴的人形,枕頭中間深陷下去。而早上我出門之前,明明是整理好了的。可是我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,我下午6點多曾經回來過。我只記得,和林子坐最後一班車回來以後,看見張生正在桌前看書,就沒說話,直接躺在沙發上休息了一下,再醒來時已經是深夜1點多了。

“那麽,我應該在床上醒過來才是,為什麽會在沙發上呢?”

“你的確是在床上醒來的,大概就是半個小時前,你起來倒了杯水,喝了幾口,迷迷糊糊又倒在沙發上睡著了。水杯現在還在茶幾上呢。”

我面前的確有個水杯,裏面剩下淺淺的一層水。

“我覺得,你的問題真的很嚴重。”張生憂慮地看著我,“要不要考慮去看一下醫生?”

我靜靜地想了一下,隱約覺得,我似乎在下午6點多回來過,然後躺在床上睡著了,我可能也確實喝過水。

“可能是我最近休息不好吧,噩夢做得太多,所以精神有點恍惚。過一陣看看再說吧,實在好不了就去看醫生。”

“或者開點安神的藥先吃著也行。”

我點了點頭,沒再多說什麽。又困又乏的感覺仍然沒有散去──即使按照張生所說,我已經睡了六七個小時。我去洗了個澡,出來時看見張生放在沙發上的背包。

“你今天沒去上課?”

他沈默了一下。

“嗯,沒去。”

“怎麽不去呢?”

“突然不是很想去,就在家裏待了一天。”

“哦。”

我拖著疲倦的身體,倒在床上,連動也懶得動一下,就這樣睡著了。

半夜我醒來過一次,蒙蒙眬眬聽見窗外有雞在叫。我翻了身,從床頭櫃上拿起手機看了看,上面的時間顯示是淩晨4點多。而張生仍然坐在房間一角的桌前,不知道是在看書,還是埋頭睡著了。我的隱形眼鏡早已摘下,眼前模糊一片,看不清張生的樣子,只感到臺燈的光十分刺眼。我說:“張生,你聽見雞叫了嗎?”

他沒有回答。而我實在太困了,擡起右手放在額頭上,遮住一部分光,接著睡過去。

第二天早上,鬧鐘響了。我一醒來,便想起淩晨看見張生還沒睡覺的事。接著,我發現,我的頭再次放到了床的尾部,而腳正放在枕頭上!

我急忙推醒張生。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。

“幹嗎?”

“你睡覺的時候有沒有看見我頭和腳顛倒過來?”

“什麽頭腳顛倒……”他的眼睛又快要合上了。

我又用更大的力氣推他。

“我今天醒來又是這樣了。”

他的眼睛總算是睜大了一些。他看看我,明白了我說的意思。

“那你做噩夢了嗎?”

“沒有。”

“那有什麽關系。你本來睡覺就不是很老實。”

不對,在此之前,我睡覺一直都很安穩,連被子也沒踢過,臨睡前什麽樣子,醒來就是什麽樣子。然而張生又睡著了。已經8點了,我急匆匆地從床上下來,沖到衛生間裏,洗臉、刷牙,然後穿好衣服。我心裏很不安。非常非常不安。為什麽,一連兩個早上,我醒來時都是頭腳顛倒著?這與那個夢有關系嗎?姜為說,睡覺時別把腳放在枕頭上就行……接下來,會不會又發生些什麽……

我拎著在樓下小吃店買來的早點,一邊吃,一邊沿著東湖向學校走去。一路上總是碰見晨練的人和騎自行車的人。今天並不是一個好天氣,一大早就陰雲密布,即使是東湖邊也沒有一絲風。在這樣的天氣裏,我總是渾身不適,上腹部的肌肉痙攣著,呼吸也很不順暢。好像有什麽一直在身體內部,沈甸甸地拽住五臟六腑一般。我走在路上好幾次都在猶豫,今天要不要去上課,但是想來想去,卻發現自己已經走了很遠的路,學校就在前面不遠處,於是又強忍下來。

好不容易,終於到了宿舍樓底下。門口站著一群人,正圍著一個地方指指點點,一輛警車停在門口。發生什麽事了嗎?我看了警車一眼,裏面沒有人。我接著走到那群人旁邊,從縫隙往裏面看,發現地上有一個人形的圖案,是用粉筆畫的。這種情況我很熟悉,電視裏經常看見,是發生了兇案的現場。怎麽,難道這裏發生了什麽?旁邊的人議論紛紛,我站在一旁,聽了半天也沒聽出個所以然來。胸口實在悶得不行,於是站了一陣,就走上樓去。

“你的臉怎麽白得這麽厲害?”於思看見我,驚訝地問。

我無力地笑笑,“有沒有水?”

她連忙給我倒了一杯。

“可能有點暈吧,今天天氣很悶,再說也沒休息好,半夜總是醒……我跟你說,早上我醒來的時候,發現自己又是頭腳顛倒著。”

“又做那個夢了?”

“夢倒沒有做,因為昨天晚上根本連睡都沒睡好。張生一直坐在桌前看書,燈開了一晚上。半夜醒過來還聽見雞叫。”

“不會吧,雞叫也能吵醒你?”

“可能是睡得不安穩,先醒了,然後碰巧聽見了雞叫。對了,樓下怎麽了?”

“張師傅死了。”她說。

天蒙蒙亮的時候,203寢室的女生賈梅就已經醒來,和平時一樣,她穿好衣服洗完臉,就要去東湖邊跑步了。賈梅走到一樓,正打算叫收發室的張師傅開門的時候,發現宿舍的大門已經打開,張師傅不知道哪裏去了。接著,她看見門外不遠處的路邊躺著一個人,一動不動。這個人穿著背心、短褲,腳上只穿著一只拖鞋,而另一只被丟在了門口。賈梅第一眼就知道,這不是一個醉漢。他面朝下躺在地上,沒有一點活人的氣息。當時她的第一個念頭就是,他是不是暈倒了?賈梅緩緩地走過去,蹲下來查看。這時她立刻發現,這個人就是宿舍樓下看門的張師傅。於是她叫了一聲“張師傅”。但是地上的人沒有回答。她又伸手去推,摸到了張師傅已經變得冰冷的胳膊。

賈梅開始覺得有些不對,她用了很大的力氣,將張師傅的身體翻過來。不久後,203寢室的女生們被驚惶失措的賈梅叫醒。她喘著氣,一只手扶著門框,全身顫抖著說:“快來人啊!張師傅死了!”

警車和救護車幾乎同時到達。張師傅的屍體被一大群學生圍著,據說臉上的表情極其可怖,眼睛睜得很大,嘴也張得十分誇張,臉上隱約透著青白的顏色。當時在場的人聽見警察作出初步的鑒定,認為死者是心臟病發而猝死,死亡時間大概是淩晨3點左右。早上7點多,屍體被救護車運走,警察則留下對學生進行問話。

我目瞪口呆地聽於思講完這些,仍然有些不敢置信。昨天,我還看見張師傅好好地坐在收發室裏看報紙,今天怎麽就死了?而且,張師傅的身體一向很好,還經常幫我們拎行李,一口氣爬上五樓都不在話下,這樣的人,怎麽會有心臟病呢?

“別想了。”於思說,“走吧,快上課了。”

我點點頭,這時猛然發現,從剛才開始,寢室裏就一直少了個人。

“林子呢?”我問。

“昨天晚上就沒回來,大概在舅舅家過夜了吧。現在說不定已經在教室裏了。”

“你說什麽?”我的心一下子怦怦狂跳起來,“你說昨天林子去了她舅舅家?”

於思奇怪地看著我,“昨天不是你們兩個一起去的嗎?”

“等一下,”我深吸了一口氣,“於思,我問你,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